佛藏 - 第10
今年好 明年更好 一九九八年兩岸禪學研討會有感



【兩岸禪學研討會心得】
返樸歸真.正本清源
※ 作者: 王雷泉教授 - 上海復旦大學宗教研究室主任

 

  我是第一次到臺灣,平時在大陸也很少參加學術會議,對佛學研究趨勢的把握,基本上是透過本人參與建設的網路佛學資訊庫而瞭解的。若就個人視角而言,我認為這次禪學研討會,是一場高揚佛教主體性、回歸佛教根源性的盛會,值此世紀之交,具有相當深遠的歷史意義。相信對大陸佛教的發展,會有很好的啟發意義。
  也許是「旁觀者清」吧!當我以一個教外學者來觀察兩岸所開的佛教學術會議時,發現往往存在著一種「邊緣化」的現象,即論題主要著眼於佛教與世俗文化的關係,過分強調佛教對世間法的適應方便,不能突顯佛教的宗教主體性,從而迷失了佛教與世間不共的立場。時至世紀之交,佛教能以什麼來攝服人心?應該說這次會議把握住了根本,強調返樸歸真的修證。我們講宗教的主體性,並不在於會議是否由出家人主辦,而是出家人面對社會大眾,尤其是置身於教授、博士林立的學術界,能否對自己所信的宗教保持自尊、自立、自強的立場。
  若將佛教整體比喻為一顆蘋果,可以分為三個部分:果核,即佛教的信仰核心,就是與世間不共的戒定慧修證;果肉,即佛教在社會的政治、經濟等各個層面所參與的社會活動及組織制度等等;果皮,即文化藝術等領域。不共世間法的信仰核心,透過共世間法的社會與文化層圈,將自己的超越思想推廣到大眾。果肉與果皮,都是為了維護滋養果核這一目的而存在。對佛教界來說,文化學術活動與社會資生事業,是建立在信仰核心基礎上的,都是莊嚴佛法、推廣佛法的方便。這也就是我們經常講的「由體起用,不變隨緣」的原則。
  舉例來講,我發現台灣佛教界有個很好的現象,出家僧人文化教育程度較高,許多法師擁有國內外大學博士、碩士學位。近二十年來,因為要提升佛教影響社會的形象,使佛教能進入大學校園、學術殿堂,所以不論比丘或比丘尼,若擁有世俗大學的學位,當然可以更方便地攝受大眾。但若過於強調學位條件,則恐生本末倒置的流弊。其實,以一個比丘或比丘尼而言,本身他就是人天師表,更何況是法師或三藏法師,根本沒有必要以求一個學術地位作為價值取向。世人所以尊重一位宗教師,並非因為他世間的身份地位,比方民意代表、教授、董事長等等,這是任何俗人經過努力都能做到的,但作為一位能行人之難行、忍人之難忍,堪為人天師表的法師,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了。我們要強調的、要尊重的,是佛教中不共世間的「法」,因為有這個「法」,所以纔值得我們尊重。
  另一方面,我發現兩岸佛教界也存在一種苛求或輕視學術研究的傾向,認為沒有信仰、沒有修證的學術研究,不過是「說食數寶」而已。這對本身缺乏人才的佛教界,其實非常不利。所以在我主持的一場討論中,曾提出學術與信仰是否存在衝突的問題。實際上,這是兩個不同範圍的領域,各有各的重要性,各有各的適用標準。以這次會議來講,既然是一場學術研討會,不是宗教法會,當然必須遵守共許的學術規範。在共許的原則下,大家仍然可以保有原來的立場,這就是「求同存異」。「同」中如果沒有「異」,就不真實了。我們不必要求法師們必須要達到某一個學術標準,也不必要求所有的教授去認同某一個宗派。這次由出家人主辦的學術會議就表現了這個精坤,既有自尊,又很包容圓融。突顯了佛教的主體性,同時也尊重學術規範。
  這也就是三、四年前我曾提出的「制衡論」,或曰「三王主義」。在人王(政治)、法王(宗教)、素王(學術)三極中,人王掌控、規範著整個世俗社會的政治、經濟運作,至於政經活動中產生的問題,則需要代表著超越精神世界的法王來引導和淨化;而宗教活動中的亂象,不僅需要政府依法治理,也需要學術界理性的監控。我把知識分子稱作既不從政也不入教的「素王」,就其個人而言,他可以保有自身的信仰,但在學術上便不應受政治和宗教的掌控,而應堅持客觀中立的學術立場。所以依此可以立出三種衡量的標準:法律標準、宗教標準和學術標準。三者應各安其位,互補互利,同時又互相制衡。我們看古今中外,凡政治干涉宗教和學術,或宗教控制政治、干涉學術,都會造成人類社會的不幸。我們要努力使三種力量達成平衡,形成一個幾何圖中最穩固的正三角形。就佛教界而言,若不強調返樸歸真的修證,健全組織體制,恐難抗衡基督教和外道會門的沖擊。而就我們學術界來說,當前尤需張揚理性的學術一極,以改變不正常的政教關係和怪誕的宗教亂象。
  我說這次會議是「契時應機」之舉,所謂「時勢造英雄」是也。佛教能夠在台灣快速發展,從大局勢來說,可以追溯到五十年代,以印順法師闡揚的「人間佛教」思想,為佛教從信仰層圈契入社會、文化層圈,完成佛教的現代轉向奠下了理論基礎;由周宣德居士發起的大專青年學佛運動,引導社會菁英從社會、文化層圈進入信仰核心層,比如參加這次會議的惠空、大航、法藏等中青年法師,就是這場大專青年學佛運動所收穫的直接成果;而李炳南、南懷瑾等前輩推動的居士運動,以及以慈航法師肉身等神聖現象所激發的宗教熱忱,則極大地開發了佛教的傳統資源。到六、七十年代,越戰和大陸的文革內亂,成就了台灣的經濟起飛,使佛教各大山頭的寺院經濟獲得奇蹟般的神速發展。特別是七十年代整個國際環境的變化,美國勢力淡出台灣,基督教影響減弱,佛教在整個宗教生態中處於顯教地位。到八十年代後期「解嚴」以來,佛教日益擺脫政治的掌控,在教會組織、社會運動和文化事業上出現了多元化的發展格局。另一方面,在佛教向世俗社會快速普及的同時,也產生了新的問題,就是在大量吸納並消耗社會資源的同時,也在大量消耗自己的宗教資源,這就是剛才所說的「邊緣化」問題。所謂「邊緣化」,就是偏離作為佛教根基的出離心和內證精神,僅僅滿足於在社會層圈和文化層圈中較為淺層和表層的效應,其負面影響,就是造成「泡沫佛教」現象,在表面繁忙熱鬧的大場面下,恰恰是修證法門的缺位!
  實際上,佛教能夠存在於世間的根據,恰恰是它不共世間、向內訴求的內證法門。以佛學為主導的東方思想在西方的傳播,正符合了現代的世界潮流。可以預言,廿一世紀不但是中國人的世紀,也是佛教的世紀。所以,佛教在向外弘法的同時,更需要以內在修持作後盾。現在有人對佛教,尤其是漢傳佛教的過分世俗化產生不滿,這從最近十年來藏傳、南傳佛教,以及標榜修證法門的新興宗教和宗派在台灣快速發展可見一斑。我們可以觀察中台山、靈巖山這兩個山頭在這十年中奇蹟般的發展,也就是因為它符合群眾返樸歸真的需求。我們這次所參訪的靈巖山、正覺精舍等道場,他們所重視的戒律、禪定、淨土等等,正是佛教要把握的重要精神,離開這些談發菩提心、度化眾生,都只是空殼子而已。所以這次研討會正逢其時,可說是「時勢造英雄」。
  另外,讓我感受最深的,還是會前的準備和會外服務。從一進師範大學會場大門,看到法師和居士們親切的合掌迎接,到會前會後多方面的義工服務,都可以感受到那份發自內心宗教情操和對自身信仰的無比熱愛。相較之下,讓我感到十分慚愧,對自己提交的會議論文,付出的心力就顯得太少了。
  其實研討會也是一種弘法方便,不一定要每年都開,特別是處於信仰層圈核心的法師,不必因為在社會、文化層圈的過多活動而妨礙自身的修行。我在論文中提出:智者大師為何有兩次「自行化他」的過程?當他在金陵弘法如日中天時,突然隱居天台山,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定力不夠,缺乏在末法時代進一步攝眾的基礎,所以在天台山苦修九年,才應詔出山弘法。我近年來比較注意「法難」問題,發現中國佛教各大宗派的發展,深受佛教的末法史觀和儒家的憂患意識之影響,「法難」在過去距我們並不遙遠,在將來也難保不會發生。所以,拙文中的這層意義,謹提供佛教團體中的有心者參考。我相信,在佛教的存亡危急時刻,只有真正持戒、修禪的高僧,才能最終站出來收拾局面。所以最重要的仍是培養自己的資糧,不必為了活動而每年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。一個道場是不是有前途,就從它的修持看出來,十年、二十年堅持下去,才能走出光明的路來。